文/Z
记得那个男人出现时,我正喝着第二杯冰茶。云上的夏天和现实一样令人乏味。因为身处隐身状态,我对突然出现的对话请求弹窗毫无准备,惊诧间打翻了茶水。地板上一片狼籍,冰块在茶水形成的小水洼中自由滑动,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但这一切很快随着系统状态刷新而消失不见。
我注视了弹窗一会,想搞清楚这是不是利用系统漏洞的流氓广告。在第五云上世界,处于隐身状态的用户在其它人眼里只是一个半透明的灰色人影,还有一个随机的名字漂浮在人影上方。按照规则,其它用户无法向隐身用户发出弹窗。
但我眼前就有一个,还是蓝色的对话请求的弹窗。我四下张望,随即和那个男人对上了目光。我犹豫了片刻,在弹窗上点击了确认。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 J。每次想起此人时,我都不由得感叹:相比现实世界的他,云上的他给我的真实感更多。这无可厚非,几乎所有人都曾有过和我相似的感受。这正是这个时代的标识,一种人们共有的迷症。鸟瞰这个世界,现实的地表上空飘荡着数据的云团,信息在此之间流转,上升如蒸汽又下落如雨水。
J 是如何开口的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他的坦诚令我印象深刻,他的言行举止和措辞都透露着这一点。回想起来,那大概是辅助系统的功劳.自从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云上,许多人开始利用这一点谋取利益。其中之一就是通过 AI 来辅助数字分身的言行举止,以在不经意间取得对方的信任。J 的本意当然不是欺骗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效率,我们后来在现实中会面也证明了这一点。除非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但我想这并不可能,一个在那时即将永久失业的数据潜员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总之在云上的会面里,他用最佳的速度和措辞告诉我自己是谁,以及自己为什么来找我,并邀请我去他在城中心的办公室详谈。话说完后他便离开了,没有一丝停留,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但这究竟是他自己的判断,还是星环 DAO 这样大公司所拥有的人格分析系统的计算,我不得而知。
于是在人类的第一颗系外宜居行星开普勒 9Y-2 上的一栋五百米的高楼中,我见到了星环 DAO 的下一任总裁。那是一天中的第二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窗外有雨、风和半明半暗的天空。
J 倒了杯酒给我,没有开口谈工作的事,而是问我对他有什么印象。
我回答说像是大公司的总裁,然后尝了一口酒,那味道像是野心,回味里有不安。
他说希望如此,随即把话头转向了邀请我来这里的理由。
酒对味蕾的刺激以孤注一掷结束。
他拿出一张表格,那是我在深海公司的工作记录,一张近乎完美的记录。但看到这十年的时间在纸上,我只觉得烦躁。我不喜欢把自己刨给别人,唯一能说的是我无法改变也无法摆脱,甚至如今也还缠身的某个原因,过去十年对我只是荒废和虚度。
总而言之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若那原因能消失,我本能有更好的人生,能够避免精神上的内耗,有机会更加接近那些自己定下的目标。
J 无疑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我不想再荒废下一个十年,而以他的能力无疑能完美帮助我解决一切。
回到工作上。
“潜入对我来说没有太大负担。”我告诉 J,“工作也不难,如果这份工作和我之前的工作没有区别,我就能完成。”
J 思考了一会,点点头,随后开口说了我唯一记得他说过的话:“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名字。”
云上曾经被称为元宇宙。百年前开始,人们便不断尝试在数字世界重建现实。那时元宇宙的发展趋势是增量,不断堆积信息以逼近现实。一百年前,2077 年,脑机接口技术出现巨大突破,人类实现了意识上传,上传者多是在现实中因为疾病或意外,生命正走向终结的人。而在七十三年前,已经殖民整个太阳系的人类,终于成功创造了一个信息密度与现实相当的元宇宙,被称为晨昏线世界。这个名字实在绝妙,它本意是标志元宇宙从此夜终昼来,但后世看来,却是日落月升。
而如今的人们更喜欢另一名字:深海世界。也正是深海世界出现带来的问题,使它得到了这个名字。
第一批连接上晨昏线世界的二十人里,三人死亡,八人昏迷数月。经过调查和研究,科学家向高歌猛进了数十年的脑机接口和元宇宙领域泼下一盆冷水:人并不能长时间驻留晨昏线世界这样信息密度与现实相当的元宇宙中。因为当潜入这样的世界超过因人而异的一定时限,大脑就会难以分辨哪一个是真正的现实,不知道用哪一方的信息去调节身体,结果就是癫痫,高烧,反胃,心率不齐等症状,有些时候这些症状在脱离元宇宙后还会反复出现,这种大脑无法分辨什么是现实的疾病被称为现实分裂症。
现实分裂症的发病原因不明,尽管那时已经能对大脑进行细胞级的建模,但现实表明人类对大脑的认知显然并不彻底。这一切为元宇宙的发展划出了上限,也向后世的研究者敲响警钟:涉及人脑和意识的,都是发现而不是发明。
晨昏线世界被禁止连接,犹如沉入深海。其它的元宇宙则根据信息密度进行分级,一般人只能连接最表层的元宇宙,也就是云上。但事情并未结束,晨昏线世界里还有意识上传者。他们在第一批连接者之前就已经进入了晨昏线世界,出事时一共五万八千二百七十二人。
由于深海世界与外界的通讯并未中断,因此在往后的十年里并未有大的问题出现,直到深海世界的服务器仓库遭遇了一次地震。地震发生时,深海世界的管理系统自动锁死,而用于解锁管理系统的密钥盘在地震中永久损坏。没有了管理系统,深海世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便是通过潜员。大脑分辨元宇宙和现实的能力因人而异,几乎完全是先天的,如今被视为一种天赋。其中最具天赋的人便有资格被选为潜员,受雇于星际联邦政府直属的深海公司,来往于深海世界和现实之间。
我就是其中之一。但从两年前开始,深海世界就开始因为硬件老化崩溃,公司开始减少规模,精简人员。待 J 走进那家云上的咖啡馆时,我已经无所事事了三个月。
当穿梭机进入地球的大气层时,正值太阳徘徊天际。在机场接我的是当时在公司的老同事,如今还待在公司的也只有他了。
深海世界已经彻底崩溃了。这就是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信息。世界构架从外延开始消失,渲染线程不断下线,意识上传者的记忆也开始泄漏,被找不到目标的构建 AI 拿去填补交互漏洞。
“我下潜过一次,就在上周。”老同事驱车带我行驶在高架上,车窗外的世界半明半暗。”直接就闯进了一座见都没见过的城市,结果走了两步又变成了大草原。人也都……错位了,时间上的,一会是小孩一会又长大,然后又变成小孩,搭话也不给回答。最多再有一个月,那整个都会崩塌掉。”
“时间呢,昼夜还在交替吗?”
“卡住了,第一个停下的就是时间,和现在很像。”老同事指了指窗外的世界,“看不出是要亮还是要黑。”
车驶进服务器的蚁群仓库,我发现 J 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下意识的以为他想和我一块进去,但他说只是来确保一切按计划进行。
J 把一整个医疗班都搬进了连接室,尽管我的同事再三保证深海世界的数据密度没有增加,甚至还有下降。
我对此没有意见,放任医疗人员把各种电级连上我的身体,然后将脑机接口的接头与我锁骨上的隐藏式接口相连。
一切准备完成后,我在躺入十年的连接仓中,那是一张带有脑部检测仪和护腕式体征仪的窄床。
没想到还会回来。我这么想了一下,然后闭眼按下床边的连接按钮。
下个瞬间,我便站在了深海世界中。
我在深海世界的房间一如既往,这是间单房的公寓,因无人打扫而散落了一些灰尘。简单的家具,许久不用的电视和游戏机,透着黯淡光亮的落地窗帘微微晃动。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没做停留,离开公寓去工作。外面的世界正如我同事所说,卡在了黄昏或是日出之中,映照了它曾经的名字。
行走在街道上,我并没注意到世界与往日有何不同。成对或单独的行人,划过耳边的微风,面包店中飘来的香气,车驶过的声音。一切都很自然,让人想要留下。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世界中心的缘故,崩溃尚未染指这里的,但我将要前往的地方是世界边缘。
在火车站乘上列车,眼前是城市,乡村,最后是一望无际,不时点缀一星两点树木的原野。一切在夕阳或是落日下匆匆闪过,我努力想弄清 J 给我的这份工作。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像旧电影一样老套。J 喝着酒,把相框递给我。照片中的两人身在一场花车游行之中,飘落的花瓣和彩色纸片落在他们的头和肩膀上。直觉上,这照片至少有百年历史。
J 要我找到女人的名字,然后给了我她在深海世界中住址,除此之外没有再说什么。
多年以后,从他的自传里,我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人是 J 的大学老师,在 J 找我的不久前去世,生前在星环 DAO 任职,工作是寻找宜居行星。
老师去世前发现了宜居星球“晨昏线”。而这颗星球的重要性无人不知,无需赘述。晨昏线的坐标按规定被加密,需要密钥打开,然而老师在去世前却没留下秘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联邦政府也发现了“晨昏线”,并让联邦星球开拓公司派遣了星标船。按照法律,开拓权属于首先在宜居行星广播星标的公司。星环 DAO 公司的高层不打算放弃这颗如此重要的行星,那时公司有着跃迁能力远强于政府的实验型引擎,三个月的窗口期内若能得到“晨昏线”的坐标,就能追上并超越政府,拿到开拓权。
密钥无疑就是照片中女人的名字。说来也真是奇妙,一个人的名字成为密钥,且除 J 的老师外无人知晓。按 J 在书中的自述,那张照片一直就摆在老师的桌子上,自己看了不下千次,也曾暗自纳闷,却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但即使发问,恐怕也不会得到答案。在明确密钥是一个人的名字后,J 问遍了每一个老师身边的人,唯一得到的信息来自老师的一位大学同学。照片中的女人是老师读博时的女友,因车祸去世。那是近百年前的事情,老师的那位同学也无法忆起她的名字,只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J 又翻遍了老师的遗物,但唯一有希望的老师的日记,也在他去世后就随他火葬了。J 没有放弃,但是老师读博大学的档案里没有,出版的书或者论文里没有,加之老师一生未婚没有子女,所有的路不是没有收获就是断头而终。直到那天,一封邮件寄到了老师的邮箱里,又按照老师生前的设置,转投到 J 的手中。那是深海世界即将停止服务的消息,信件中表示需要老师去处理托管的“物品”。J 抓住最后这一根稻草,翻遍了深海世界仓库里的档案资料,翻阅了一箱又一箱的纸质表格,终于找到了她。但命运最喜欢的就是玩笑。那张资料表因地震损坏了,虽然被水浸泡过的照片里无疑就是她,但整张表有一半都碎烂不见了,唯一的信息是意识盘编号和她在深海世界里的住址。
于是 J 找到了我,让我去找她。当时的我对情况一无所知,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询问一个人的名字并不违法,更何况是在一个即将消失的世界里。
我在列车到站后又乘了一段汽车,摇摇晃晃间有时感觉天际处升起了太阳,有时又觉得暮色彻底笼罩了世界。
到达目的地后,我下了车,朝一栋孤立在原野中的屋子走去。我踏上门前的台阶,但就在我开门前,她就打开了门,身穿的衣服和照片上的一样。她的神情疑惑,就好像她才是敲门的人。我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虚构了自己的来意,但由于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每一句话都像是朝空气抛出气球一样。
她并没有回答,反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随后问道:“我是谁?”
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于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显然不是那种习惯等待的人,见我不回答,就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然后毫无征兆地,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取而代之的事物像是从回忆中截取的褪色胶片,散落在一起。歪歪扭扭的人行道地砖,刚下过雨,踩下时会蹦出泥水。冒着蒸汽的早餐小摊,能闻见油条和豆浆的香味。过车时会微微颤抖的天桥,上面走过提菜而过的行人。
我转过头,看见她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这时一个身穿花裙的小女孩从不知何处而来,手拿一个白色的奶味冰淇淋,随后一溜烟地消失不见。
“小学的时候,妈妈总是送我去上学。吃了早餐以后我会自己过天桥,天桥那边就是校门。”她突然说道,然后转身看向我。“这是我的记忆。帮帮我,继续看。”
这一切的答案显而易见。
意识上传者的记忆也开始泄漏,被找不到目标的构建 AI 拿去填补交互漏洞
。她的记忆一定也是这样,泄漏后变成了可用于互动的世界结构的一部分。而我的到来激活了这些互动。
我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
时间往前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风扇在一直转,让我看得入了迷。窗外传来蝉鸣的声音,一道光落在门口,照亮飞舞的灰尘。
一时间我错乱了,以为这是自己的回忆,直到有人出声唤我。
“老师。”初中时的她身穿校服,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马尾,正在座位上举着右手。
我发现自己站在讲台上,手拿着粉笔,身后是写了一半的黑板板书,上面显然是个待回答的问题。她站在教室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记忆。
迟疑了片刻,我点了点头。初中的她离开位置走上讲台,从我手中拿过粉笔。我记不得她写的究竟是什么,只记得粉笔在黑板上划来划去,最后停了下来,她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手指不断敲着粉笔。台下传来窃笑的声音,我才注意到还有其它人,但他们的脸都模模糊糊。她的脸子在这些声音下很快涨红了。
我看向她,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不喜欢这段回忆。
“净是些讨厌的人。”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看这些。”
“至少你试过了,我记得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过。”说出这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没有接话,显然这不是问她名字的好时机。
下课铃终于响了。如之前一样,这段记忆消失不见,下一段记忆接踵而至。
她变得更高了,头发也从马尾换成了刚刚盖过耳朵的短发,每天在寄宿制高中里过着普通的学生生活。相比其它,这段记忆很长,与其配套的景观也更加完整。
这是一份重要的记忆。
“高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很开心,有明确的目标,还能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她告诉我。我们走在校园的操场上,这是个建在城郊的学校,四面没有高楼,夏天的每个傍晚都有凉风吹动树梢,暮色中每栋教学楼都亮着安静的光。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我们旁边走过,去往教室上晚自习。
“每天回到宿舍我都有时间练画,周末的时候再去画室练习。三年的时间里我画完了近二十个素描本。”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步步朝着目标努力,她微笑地说道。
我默默听着,回忆起自己在同样的三年中完全是她的反面。
她没有停下。记忆走进大学,走过相遇和分别,快乐和悲伤,来到毕业又跃进工作。然而她回忆起的越多,话就越少,对于我的提问也少有反应。我最后终于发现,她在不知何时已经意识不到我的存在了,这大概是回忆接近尾声的缘故。
他也在此时出现了,J 的老师和她在工作上认识。两人的相恋是她重要的记忆,但也只独属于两人。于是我识趣地转过身去,把目光投向天幕,希望分辨出这暂停的究竟是黄昏还是日出。
但她最后的回忆将我拉了回来。那是个雪天,司机踩了刹车,但车轮却还是吞噬了她。接着所有的场景都消失了,我们回到了房子的门前。
我将事实全盘脱出,包括深海世界的现状,我是谁,为什么而来,以及 J 和 J 的老师的事情。她听完后没说什么,回到房中带出一个旅行箱,向我询问车站的方向。
“我和他约好要去一个地方。”在候车的站台上,她告诉我。“虽然现在只剩下我一人,我还是要完成承诺。”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现在想来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却如翻书般阅览了她的人生,跨越了某种微妙的界限。
“我上传时,这个世界还没有因意外封闭,我和他都相信有一天还能再见。于是我选择了休眠,等待他来找我的那一天。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等待过,但却不后悔这一次的等待。”她在登上列车前说道。“谢谢你,如果你没来,我大概会在沉睡中同这个世界一起消失。”
“希望我没有做坏事。”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但我还是感到不安。
“不要这样想。”她安慰我道,“现在总还是有了结局,我觉得有结局是一件很好的事。”
她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随后车门关闭,列车驶向了远方。
我离开了深海世界,将她的名字写在纸上交给了 J,然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连同其它很多事一起抛入空气之中。
我在这写下这个故事,也正是为了将这些记忆整理并抛出大脑。如要问为什么,那恐怕就是正如她所说,有结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事情结束的三个月后,星环 DAO 的星标抢先联邦政府一步在晨昏线星球广播,宣告了开拓权的归属。
J 当上了总裁,如约帮我解决了问题,外加一大笔额外的奖金。
唯一的改变是每到黄昏或是黎明,天地落入晨昏交替中,那种不知是结束还是开始的感觉就会涌上我的心头,须臾间浸没一切,许久才会消散。
编辑/天木 配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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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Z,有点神秘。